第31章
一
何物为伥?
大概从迷信的角度考虑,既然阳间有各式各样的人,那么阴间也应该有各式各样的鬼。对持科学马克思主义的人而言,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倒也不妨学苏东坡,对来客强求其扯淡鬼故事那样,不过解颐喷饭而已。
据说,伥为鬼之一种,可又不完全是鬼。普通的人死后,只能成一般的鬼;惟有被老虎吃掉的人,死后才能为伥。所以,伥在冥界之中,算是异类。鲁迅在《朝花夕拾》的《后记》中说过:“老虎噬人的图上,也一定画有一个高帽的角色,拿着纸扇暗地里在指挥。不知道这就是无常呢,还是所谓的‘伥鬼’?”
伥,是虎的狗腿子,但要是坏到极致的地步,也不亚于虎。因此,这是个不可小看的鬼。《太平广记》卷四百二十八《宣州儿》(出《广异记》)载:“小儿谓父母曰:‘鬼引虎来则必死。世人云,为虎所食,其鬼为伥。我死,为伥必矣。’”同书,卷四百三十三《浔阳猎人》(出《原化记》)也载:“旧说云,人为虎所食,即作伥鬼之事。”
《太平广记》是宋代的一部类书,其中就有了伥的记载,可见伥之源远流长,历史悠久,称得上是鬼中的老资格。中国有许多鬼,如魑、魅、魍、魉,中国还有许多与鬼相关的事物,如魂、魄、魔、魇。在字典中,统统归于“鬼”部。但身份同是鬼的伥,有点儿例外,属于“人”部。这样定性,你初初也许不觉得奇怪,可经不起细琢磨,略一思索,就按捺不住,要奇怪之,并疑问之。
凭什么,伥不在鬼部,而是人部?
我在设想,那位造字的老祖宗仓颉,在构思这个字时,肯定很伤了一番脑筋。说他是鬼吧,又不是鬼,因为他的所作所为,非常地像人;说他是人吧,又不是人,因为他千真万确地成了老虎的盘中餐,已经粉身碎骨,进入大虫的消化系统,化作虎粪给排泄掉了。死了,怎么不是鬼呢?
据民间传说,通常意义的芸芸众鬼,已经不具备活着时的那些心眼,一旦成鬼,头脑也就相对简单化了。譬如,僵尸鬼只会一个劲儿地向前闯,不会拐弯;譬如,缢死的鬼,溺死的鬼,除了找替身外,三魂悠悠,七魄荡荡,别无其他目的;这些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的《聊斋》故事,当然纯属子虚乌有。究其底里,似乎也可证明,人死为鬼,大概就迥异于活着时的思维方式;而伥,比较特殊,基本上还在按人的行为法则行事,系鬼而非鬼,因此,“伥”这个字,划入“人”部,大概由于伥之特性而定。
在宋和宋之前的年代里,虎是常见的出没于中国的猫科动物。武松打虎,是在山东阳谷县的景阳岗,周处除三害,是在江苏阳羡南山,即今之宜兴。在唐朝,京师长安还闹过虎呢,一条大虫,竟出现在当朝一品元载相爷家的祠堂里。看来,黄河流域,山林荒野,长江流域,沼泽平原,都曾经是老虎肆虐过的地区。
老虎多了,自然吃人也多,吃人多了,自然伥也就多了。
《太平广记》从卷四百二十六至卷四百三十三,一共有七十二篇关于虎的记载,可谓洋洋大观。其中有数篇提到了伥,令人眼界大开。因此,对于“为虎作伥”的“伥”,如何作,和作什么,也就稍稍有所了解。
伥和虎,论职务,一个是长官,一个是衙役;论名位,一个是上级,一个是下级;论辈分,一个是老爷,一个是奴仆;论待遇,一个坐软卧,一个只能在包厢外过道的小凳上休息。所以,跑腿的伥,要比动嘴的虎,辛苦得多,劳累得多,然而伥乐此不疲。
首先,伥要为虎跑腿效劳。《太平广记》卷四百三十二《陈褒》(出《稽神录》)载:“清源人陈褒隐居别业,临窗夜坐,窗外即旷野,忽闻有人马声,视之,见一妇人骑虎自窗下过,径入西屋内。壁下先有一婢卧,妇人即取细竹枝从壁隙中刺之,婢忽而腹痛,开户如厕。褒方愕骇,未及言,婢已出。即为虎所搏。遽前救之,仅免。乡人云:村中恒有此怪,所谓虎鬼者也。”
其次,伥要为虎帮凶作恶。《太平广记》卷四百三十三《浔阳猎人》(出《原化记》)载:“浔阳有一猎人常取虎为业,于径施弩弓焉。每日视之,见虎迹而已发,未曾得虎。旧说云:‘人为虎所食,即作伥鬼之事。’即于其侧,树下密伺。二更后,见一小鬼青衣,髡发齐眉,蹩蹩而来弓所,拔箭,发而去,后食顷,有一虎来履弓而过。”
再则,伥要为虎喝道助威。《太平广记》卷四百三十《马拯》(出《传奇》)载:马拯与马沼“二子遂取银皿下山,近暗黑,而遇一猎人,于道旁张弩弓,树上为棚而居,语二子曰:‘无触我机。’兼谓二子曰:‘去山下犹远,诸虎方暴,何不且上棚来?’二子悸怖,遂攀援而上。将欲人定,忽三五十人过,或僧,或道,或丈夫,或妇女,歌吟者,戏舞者前至弩弓所。众怒曰:‘朝来被二贼杀我禅和,方今追捕之,又敢有人张我将军。’遂发其机而去。二子并闻其说,遂诘猎者。曰:‘此是伥鬼,被虎所食之人也,为虎前喝道耳。’”
最后,伥还要为虎侍候场面。《太平广记》卷四百三十《李奴》(出《原化记》)载:“循虎迹,十余里溪边,奴已食讫一半。其衣服及巾鞋,皆叠折于草上。盖虎能役使所杀者魂神所为也。”明人都穆在《听雨记谈・伥褫》中也说道:“人或不幸而罹虎口,其神魂不散,必为虎所役,为之前导。今之人凡毙于虎者,其衣服巾履,皆必置于地,此伥之所为也。”
因此,伥在鬼中,最堕落,最无耻,不但没有鲁迅《女吊》中那个女鬼的复仇意识,也没有传说中的鬼魂那种投胎转生的急迫愿望。伥,甘心情愿为老虎当马崽,当仆欧,当马前卒。观伥之作为行径,与日本鬼子进庄时,走在最前面的,穿着拷纱褂裤,戴着银丝墨镜,镶着满口金牙,挎着两把匣子的汉奸,极其相似。
如果没有汉奸带路,太君到村子里来,未必弄得清谁是八路,谁是抗属,谁该“八格牙路”,谁该“死啦死啦的有”。这时,汉奸起到的作用,与伥一样,成为中国人的致祸之源,灾难之本。
诚如《广异记》中小儿所言,“鬼引虎来则必死”。在中国,不论过去,现在,将来,只要出现“为(各式各样的)虎作伥”的汉奸,中国人就不得好日子过。
二
周作人1937年写过一首“苦雨斋”式白话诗。“我谢谢你很厚的情意/可惜我行脚不能做到/并不是出了家特地忙/因为庵里住着好些老小/我还只能关门敲木鱼念经/出门托钵化些米面。”
当他在写这几行诗的时候:时为北平的古城,正在风雨飘摇之中。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26日,攻占廊坊。28日,向京城近郊的南苑,北苑,西苑发动总攻击。二十九军英勇抵抗,副军长佟麟阁,师长赵登禹殉国。29日,北平沦陷。30日,天津为日军占领。平津失陷后,日军即向华北大举进攻。
就在他写这几行诗的时候:与他同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这个群体,也被这场攸关民族存亡的危机,动员起来。1937年8月初,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和私立南开大学三校联迁至长沙。8月15日,南京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函电催促,暑期在家师生,统于8月底前回校,启程西迁。并召集在校师生讲话:“现在全面抗战已经爆发了……我们这一代打不完这个仗,下一代人还要打下去,一直打到日军驱逐出我国国土,收复全部失地为止。”时隔六十六年,罗家伦的一席话,犹能令人热血沸腾,意气贲张!
也是在他写这几行诗的时候:这座充满悲情的古城,开始悬挂着可耻的膏药旗,在日本的操纵下,1937年12月4日,一场丑剧正在上演。伪政权“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于北平成立。沿用中华民国年号,采用红,黄,蓝,白,黑五色“国旗”,设日本顾问团及行政,议政,司法三个委员会,由王克敏,汤尔和,董康分任委员长。
苦雨庵主周作人所以要做这首表明心迹的白话诗,实际上已经与日本占领军挂钩,已经与伪政权沟通,作粉墨登场的准备。他不是走不开,而是不想走。
由人而伥,是一念之间的事。
由于工业的发达,环境的改变,人类的猎杀,无论本土的东北虎、华南虎,外邦的孟加拉虎、苏门答腊虎,都在灭绝的过程之中,因此,虎的稀缺,伥自然也跟着减少。宋以后,至明,至清,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袁枚的《子不语》,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这些谈鬼说怪的名著中,几乎不大见有伥的记载。
鬼伥在消失,人伥在发达。
于是,中国人对伥,赋予新的理解:如清人酉阳《女盗侠传》:“(黑衣妓)举止之态度,眉目之神采,百不类妓,其为响马贼之伥无疑。”清人黄轩祖《游梁琐记》:“盗鉴其诚,命为侦探,踪迹客货于百里方面,见则详报,为伥搜劫。”
这样,“伥”的释义,推而广之,更延伸到那些助纣为虐之人,趁火打劫之人,拉大旗为虎皮之人,挟政治运动之威势借机整人之人。对那些已经是人,不再是鬼的伥,对那些或当面是人,背后是鬼;或三分是人,七分是鬼;或面露人相,心怀鬼胎;或人模人样,鬼头鬼脑;或明说人话,暗做鬼事的伥,实在是防不胜防,躲不胜躲,实在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实在是痛苦之至,磨难无穷。
在当代中国人的全部记忆之中,最给我们这个民族带来莫大灾难的伥,无过于汉奸了。
就在苦雨庵主写了这首白话诗的次年,1938年的秋天,“苦雨庵主”,走出庵门,出任这个伪政权的华北教育督办一职。有一张此人为伥后履新的照片,刊载于当时“大东亚共荣圈”的报章杂志上。他穿一身不中不西的礼服,挎一支不长不短的手杖,有沐猴而冠的悻悻然,有斯文扫地的狼狈相。研究近、现代文学的阿英,当时在《文汇报》(1938年5月27日)上,署名“鹰隼”,写了一篇短文,对这张照片发表了一通观感。
“民国二十七年(1938),先生五十四岁。平津于昨年(1937)秋沦陷,先生报友人书,嘱勿忘北方有苏武。不意一年未屈,蜕变竟生,先生已舍弃其‘袈裟’荣任‘新贵’矣。既言论之俱在,复照片之赫然,余纵爱先生,然亦只能‘痛割’。”文后,阿英还附了一首小诗:“三十年前志士/五四而后名流/如今腼颜竟事仇/不顾万年遗臭/说鬼谈狐何碍/坐禅吃茶无妨/奈何花样可新翻/落个汉奸下场。”
历史,可以努力将其忘却,也可以装孙子,装王八蛋,只当没有发生过这回子事,但对于“为虎作伥”的汉奸历史,绝不会湮没,更不会被改写。
因为中国人吃汉奸的苦头太多,所以,这方面的记忆力也特别经久难忘,印象深刻。于是,我越来越觉得古人将“伥”置于“人”部,而不放在“鬼”部之英明,之准确了。因为鬼伥已经没有了,只有人伥。但不知为什么,时下一些名流,追捧周作人,甘心为伥之伥,到不择手段,到颠倒黑白的地步,真令人不禁讶异,这世道究竟是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