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穿越小说 李国文文集.2.长篇小说.2.花园街五号

  “莎莎,莎莎!”

  肯定,她到水上运动俱乐部去了。**.更新快**

  刘钊刚爬上岸,就看见一个小女孩,一边喊着“叔叔叔叔”,一边迈着纤细的腿,小辫来回飞舞,朝他跑过来。他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丁晓的小女儿。准又该缠着他,要他教她游泳了。

  人世间有许多异常的事,他和丁晓的别扭,倒并不影响这孩子和他的感情。一有解不开的难题,她就咚咚地跑来敲门。

  “叔叔,叔叔!”她跑过来,手舞足蹈,那张脸,像绽开的花朵一样鲜美。

  他看呆了。也是同样的蓝天,同样的大朵白云,同样的江水,同样的污泥和沙滩,跑过来的却是童年时代的吕莎。是的,画面没有变,可人物不同了。记忆就是这样,现实场景像一把钥匙,插进锁孔,立刻,库门打开了,许多甜的、苦的、愉快的、辛酸的往事,便涌现在眼前了。那时,五十年代,他也正是一个青年,一个容光焕发、充满朝气的青年呢!

  “莎莎!”他张开双臂,迎着这位他心目中的公主。

  小姑娘毫无顾忌地冲过来,抱住他:“叔叔,叔叔,莎莎姑姑游走了!”

  哦!他知道弄差了,隔着三十多年呢!

  解放初期,命运把他这个杀死反革命老子的“逆子”,又送回到临江,送回到幽静的庭院,送回到他住过的房间。不过,从前,他是这幢房子的主人,现在,他算是客人。

  但是,小小的吕莎,并不把他当作客人。“叔叔!叔叔!”银铃似的声音,总在草坪上响着。那时,她确实是个孩子,天真无邪,一点隔阂也没有地依恋着刘钊。

  慢慢地,成了个漂亮的少女,她还是那样和刘钊形影不分,一天也不知多少回去敲刘钊的房门。

  有一回,她跑到他屋里,告诉他:“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他放下笔,问她。

  “从今天起,我不叫你叔叔了!”

  “叫什么呢?莎莎!”

  “哥!”那眼神里已经萌发了一些异样的色彩了。

  谁让整整一幢院子里,只有她和他呢!他记得,就在这江沿,就在她紧紧地依偎着他,一步步往江水里走去的时候,突然,她低声问:“以后,我叫你朋友,行吗?”

  “那怎么不行呢?莎莎,你愿意叫什么,都可以!”

  “你愿意永远做莎莎的朋友吗?”

  “那是当然啰!”

  “而且非常忠实的朋友!”

  “还用说吗?永远永远——”

  “那么你发誓!”

  那一对多么明亮的眸子,有着多少真挚纯洁的爱,她向他敞开了少女的心扉,等待着他的答复。然而他,唉……刘钊在三十年后的今天,已经完全记不清自己那时候在忙些什么?在想些什么?怎么能把女孩子这样深情诚衷的表白,一点也不在意地忽略过去呢?

  可是一双紧盯着的狼的眼睛,他们可丝毫不曾提防。

  善良的人啊!生活里本来存在着狼的。要不然,他会从命运的台阶上,一步一步滚跌下来,成了阶下之囚么?刘钊,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一个等待宣判的人犯,这种猝不及防的打击,无论他怎样沉着冷静,眼前那片似乎是云翳的黑影,总也推拭不掉。就在这彷徨犹豫的时候,他收到了似乎辗转经过好几个人的手,塞给他的一封短信,上面只有一行字:“我相信我忠实的朋友,永远永远!”下面是两个英语字母——SS。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完完全全明白莎莎的心,可是,已经太晚了,一切一切都变得不可能了。

  他至今也不清楚怎么转送到温泉镇去养伤的?这个社会还是有许许多多好人,在为你尽力以后,并不向你表白,而是沉默,甚至沉默一生。所以,连公安局长韩潮都纳闷,吴纬更难以掩饰地表示惊讶,谁把这个嫌疑犯弄到温泉镇去的?甚至那个吉普赛女人,也说不上当时的细节了。那么,也许真正应该感激的,恐怕倒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这里面有医生,有水手,有司机,有机关干部,有部队的同志,还有许多许多,甚至可以开出一大长串名单,正是他们,在尽绵薄之力保护这个讲了几句真话的闯祸家伙。气得丁晓牙痒痒地直骂他妈的。

  他终于在温泉镇治疗他的不算太严重的烧伤,无论如何没想到,过不多久,吕莎会从省城回到临江,瞒着学校,瞒着她爹她妈,来到温泉镇。

  刘钊知道,决不会有人来看望他的。因为他不但是一个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还是一个嫌疑犯。人们的同情和支持,都只能暗暗地表示。可偏偏他病床旁边,却有一扇冲着公路的窗户,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奶牛,载着羊草的大车,扛着刈刀的社员,采撷秋蘑的小姑娘,和那偶尔的一辆客车,装满了来洗温泉的临江人。虽然从车窗里飘逸出来的笑声,离他很远很远,但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会有人来看他。所以,他也不在乎脖梗子酸,总是昂起头来,向窗外那似乎能带来什么希望的公路,那已经收获完了的田野眺望。他好像依稀听到:

  “我相信我忠实的朋友,永远永远!”

  就在他无数次眺望,无数次扑空以后,他决定把那扇窗户当作墙壁,下狠心不再抬起脑袋的时候,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天!SS,是吕莎站在门口。

  “莎莎!”他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亲爱的——”她扑上来把他抱住,“我没有来晚吧!”

  他搂着她,亲着她,抚摸着她。很快,他好像从梦境里清醒过来,便轻轻松开,让她坐下。

  “你怎么来啦?”

  “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正因为知道,我才来。”

  “谢谢你,莎莎。我想着你会来的,可我又不敢想。”

  “我猜中了,你果然是这种心情。高兴吗?”

  “你一进屋,我以为我在做梦,全糊涂啦!”

  “不是梦,是绝对的真实。亲爱的,你怎么啦?”

  刘钊这才听明白:“你称呼我什么?莎莎!”

  她附在他耳边说:“难道,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装着你么?亲爱的,我来了,就不走了。我要把你接出这疗养院,一切都有人替我安排好了。让我们生活在一起,我是你的未婚妻,我要照料你……”

  “莎莎,我求你,你走吧,晚啦!”

  “不!”无论刘钊怎样对她解释:他是个结过婚、又离婚,完全不配享受她纯真爱情的人;是个政治上有问题的人;是个嫌疑犯;是个年龄比她大好多的人……但她只有一个回答:“不!”

  于是,他和她就在一间极普通的小房子里安顿下来。现在完全可以设想,当时的欧阳慧是怎样尽力了。如今,那种白俄遗留下来的木头房子已经不多见了,正如年轻人再也不管壁炉叫“毕列达”、水桶叫“维多罗”、面包叫“列巴”一样,混血儿到了三代,四代,白俄的习俗差不多快涤荡殆尽了。那位可能是欧阳慧的亲戚、天天送牛奶来的白俄老奶奶,大概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那短促的充满了爱情的日子,给了他多少快乐和力量啊!至少,他被一个纯洁的人爱着;而他,也千里迢迢朝那个纯洁的人走去,也许一辈子都到达不了目的地,但他决不停步。因为,爱情不是口香糖,更不是一块抹布,可以轻易抛却的,它永远在心灵里占着神圣的位置。

  那屋里只有一铺俄国式的炕,炉台宽阔,炕却不大。丁晓伪造的那封检举信,曾经绘声绘色地描写,两个人怎么样、怎么样。如果真是那样,他和她也并不害怕,因为他俩确实真诚地相爱。然而,人终究不是一般动物,他除了本能的东西以外,还有着超越本能的那种纯洁的感情,那种爱护自己、也爱护别人的善良愿望,那种懂得报答知遇之恩的心怀,那种决不拖累他人的丈夫气概……这些都曾经在刘钊的心头、脑海,不知翻过来,掉过去,折腾了多少遍。“人”字是很容易写的,只有两划,一撇一捺,但要做一个真正的人,做一个高尚的人,不容易啊!

  轻度烧伤,已经基本痊愈,睡在炉台上的刘钊,并不是检举信里描绘的刘钊,那是怀有肮脏心理的人所想象出来的。他还不至于那样卑鄙,他也决做不出信里揭发的那些事情。至今,刘钊还怀念那短短的几天几夜,主要是他能够战胜自己。只有能够战胜自己的人,才有力量去战胜他人。他知道,从炉台到相距不远的炕,这一步是很容易迈过的。多么小的屋子啊!他听到她劳碌一天,睡熟后轻轻的气息;那淡雅的脂粉幽香,也时不时飘逸到炉台上来。也许由于她对他的信任,所以对他不加防范,何况她还确确实实要做他未来的妻子呢!

  如果我还是个人的话……

  他想:跨过这一步,不但亵渎了圣洁的爱情,玷污了纯真的心灵,而且也是自己人格的完全堕落。多么幽静的夜晚啊,可以听到不远的沼泽地里,大雁准备结集南飞的凄鸣声。朦胧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他看到了那皎洁秀丽的脸庞,看到那蓬松如云的秀发,看到洁白的大方枕头(白俄老奶奶特地给她准备的)上如玉的臂膀和纤纤素手。刘钊想起了温泉镇鹿和仙女的传说。现在,他不就是那负伤的鹿么?而她,正是使他康健、使他复元的那位女神吧?

  多美啊!莎莎!他努力使自己的眼睛,从她那儿挪向窗外,瞅着闪烁的星空。嘹唳的雁鸣从远处传来,一声一声,划破了寂静的长夜。他轻轻地翻身起来,披着衣服,蹑手蹑脚走到屋外场院里,那雁群正从头顶飞过,排成一个巨大的“人”字。

  人!

  刘钊对自己说:“同志,你是人!”

  门轻轻一响,吕莎像轻盈的风,飘到他的身边:“你在干什么?”

  “莎莎,我在看天上的雁阵,你看,是个什么字?”

  “人!”她紧紧地挨靠着他。

  白俄老奶奶半夜起来给奶牛喂料,不知为什么,她给这对年轻的恋人画十字。也许偷偷摸摸的爱情,总是不会长久,老奶奶才会产生一种不幸的预感吧?她管吕莎叫柳巴,在俄语里,是爱情的意思了。她还郑重地让吕莎到她屋里,去吻她收藏的圣像——一块黑黝黝的木头疙瘩。

  然而有什么用呢?不幸的结局终于来了。不仅出乎吕莎的意料,也是刘钊所估计不到的坏:要给刑事处分,轻则教养,重则坐牢。

  “你到哪,我到哪!”她下了决心。

  “不,莎莎,你干吗陪着我身败名裂呢?你还没有开始生活,你还年轻,快走吧,快离开这儿,他们马上要来车了。莎莎;正因为我爱你,我才希望你幸福!”

  “没有你,我谈不到什么幸福!我和你正式结婚,跟你走,我决不后悔!”

  “莎莎,你要这样,我只有死在你面前了!”

  吕莎的性格就是这样,常常是在最重要的时刻,失去坚持的信念。她怎么能看着刘钊朝绝路上走呢?远处的警车声在旷野里显得特别刺耳,吕莎顾不得站在一旁画十字的老奶奶,一下子扑到刘钊怀里:“抱紧我,刘钊,我永远是你的!”

  “你怎么啦?叔叔!”

  丁晓的小女儿用手指头拭去他的泪水。

  “啊!没什么!叔叔今天不能教你游泳了,我有公事!”刘钊放开她。

  “少年宫吗?”孩子是永远忘不了大人许下的愿。

  如果说孩子是祖国的未来,那么,今天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为他们的宫殿添砖加瓦,所以他欣然回答:“是!”

  “可我爸爸说我是在做什么美妙的梦!”

  “他会这么讲吗?真有趣!”刘钊觉得好笑。

  “爸爸给我讲的呀!他从省城给我带回电子游艺机呢!”

  刘钊一惊:“你爸爸从省城回来了?”

  他觉得这种异常的匆忙,似乎潜藏着什么危机似的,便撇下小姑娘,迈着大步走了。世界上功亏一篑的事情还少么?九十九拜都拜过了,就那一哆嗦,硬是过不了关。

  “你怎么啦?叔叔!”她弄不懂刘钊急急忙忙地跑掉,究竟为了什么?以为是要找她爸爸,便朝他喊着,“你别找他,我爸刚回来,没吃饭,就坐车串门去了。”

  从现在起,这场大戏大概快进入尾声了。

  刘钊第一个目标是先往水上运动俱乐部去。他现在才后悔不该在那样情况下放走吕莎。她从来不到这嘈杂喧嚣,什么人都有的江沿来游泳的。而她也并不知道每个星期天,他是要在江水里扑腾一两个钟头的,那么,她分明是有意在这里作没有把握的等待了,正如那天夜里在春元楼门前那街心公园等他一样。她或许有些什么话要讲,有些什么事情要告诉他,即或是她真的为茨冈女人有些什么误会的话,那也不应该用那样的态度对待她呀!

  现在,他不由得谴责着自己……

  一个女孩子能在你最最艰难的日子里,和你站在一起,并且赤诚地把心扉朝你敞开,这种勇气,这种牺牲,这种巨大而强烈的爱,而在你脑海里留下来的一切,随着时光的流逝,会渐渐地冷却或者忘怀吗?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的话,又回到温泉镇那座木头屋子里,你,一个不知道将是什么厄运降临到头上的人,能这样让你心爱的莎莎离去么?不会的,决不会的,你爱还来不及呢!

  他想起夜空里飞起的雁群,是怎样从紊乱中、从躁动中,从不安的寻找中,从无所适从的彷徨中,逐渐地校正航向,不断地规束自己,在苍穹里找到在队伍中的位置以后,人,一个大写的人字,才在空中出现。

  “如果你还是个人的话……”经历了无数挫折磨难以后,难道不也应该把这一撇一捺只有两画的人字,写得更完美一点吗?韩潮曾经戳着他的额头,恨不能把他说的:“我需要看到的是你的成熟!”每一个字都楔进他的头脑里去。现在细细琢磨,除了他不敢苟同的,譬如姑息,譬如退让,譬如无原则的迁就等等因素外,不也包含着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对自己的期待和希望?

  假如在那木屋里决不会说出的话,能在江心里信口脱出,不正表明自己的变化吗?一种要不得的变化,一种该死的、可恶的变化,不也已经在灵魂里发生了吗?

  刘钊陡地站住,出了一身冷汗。

  他决计找到吕莎,而且要告诉她:“莎莎,你猜我在江沿那无数的人当中,悟到了一条什么?(如果她不生气的话,也许会凝眸聆听),我只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我固然不比别人少什么,可我也不比别人多什么!如果我能够稍稍骄傲一点的话,那就是因为我有你的爱——”

  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干吗不拉着她一块去求那个茨冈女人,临江市的关系学大师,搞一张明天一早就要用的特许证呢?她俩那样融洽,那样亲密,还用得着多费口舌么?

  奥立维是订的明天中午十二点的飞机票,丁晓居然不在省城过星期天,放弃这样一个登堂入室,挨家串户的好机会,回到临江来。刘钊不得不打叠起十二倍精神,一百二十倍小心,一千二百倍的努力来应付这位太极真人。其实他也知道,许可外国人到温泉镇去参观的申请并不难弄,因为省里已准备把这块宝地开放为旅游点,但要在今天大家都休息的日子办妥这件事,实属万难。欧阳慧是个有办法的人,说不定她能像变戏法似的从手提包里给你拿出一张来。

  这时,人群里有人叫他:“老刘,你等等,你等等!”

  生活里常常发生这样的事,你越是着急,越出差错;越是时间紧迫,干扰分心的情况越是层出不穷。

  此刻,刘钊为什么这样着急呢?因为他正在琢磨:丁晓从省城回来,是不是又要制造什么新的麻烦?他恨不能立刻找到吕莎,找到欧阳慧。但是在那熙熙攘攘的游人中间,他看到张武满面喜色地跑过来。

  “我一早就去找你啦!”

  “有事吗?”

  “告诉你个好消息,也让你放心!”张武咧开嘴乐了。缺了门牙的人笑起来,好像显得格外开心似的。

  刘钊知道,准是分到房子了。一家四口,孩子也大了,还挤在一个炕上,是应该优先分配的,何况他是革新能手,全省闻名的刀具大王。刘钊曾经为他的事情向厂里和房管部门打过招呼,不过,起不起作用,实在没有把握。没想到,解决得这么顺利。便问:“是不是要搬家,请我喝酒?”

  “是请你喝酒,可不是因为分到房子!”

  “最近这一千户,没有你?”他有点懊丧,搞行政的人最势利眼,最能看人下菜碟了,要是丁晓说句话,你看那些人敢不屁颠屁颠地马上去办。“那是为什么请喝酒?”

  “我老婆上班了!”

  啊!那也值得高兴。按说,张武的妻子算不得待业青年,但由于她丈夫的牵连,惯犯的老婆嘛,也一直找不到工作。“太好了,分到哪儿?”

  “就在我们厂。先当临时工,拆酱油厂,搞基建,等流水线安装起来,就转正式工。”

  “已经动手了?”他比张武还要兴奋。老矫和拖拉机厂几个年轻干部行动真快,现在临江确实已经打破死水一潭的局面,改革之风谁也无法阻挡地吹进来了。“祝贺你,张武!再给你一套房子,就齐了!”

  “等着吧!会有的!只要照这样干下去!”

  刘钊从他眼里看出他对生活、对未来的信心和希望。“我还有事呢!张武,没工夫说话,我得先走。”

  “晚上你可来啊!千万别驳我们的面子。老刘,孩子他妈高兴得都快憋过气去啦!”给人家洗了多少年衣服,养家糊口,还要低人一头的女人,从此,有了固定的工资收入,会不高兴吗?

  刘钊当然也很高兴,不过,他更多地倒是感受到一股热烘烘的暖流,从心头升起。这种希望成为现实的暖流,这种光明普照大地的暖流,使他决定不论多忙也要去祝贺这桩实在值得祝贺的事。“好!我一定去!”说着,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水上运动俱乐部的那个挺机灵的姑娘告诉他:“莎莎早走了!可刚才有人来电话找你。”

  “找我?”他有些纳闷,“谁?”

  “他说他姓矫——”

  “啊!他老人家!”刘钊知道他没什么屁事,无非又是说媒拉纤,介绍对象那一套。他心里想,“他把新酱油厂盖成,也就该离休了。我建议他去搞婚姻介绍所!”

  那个姑娘还告诉他:“莎莎姐临走时把油都加足了,她说没准还要长途奔波一趟呢!”

  刘钊更不明白了,看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再靠两条腿走,显然要耽误事了。于是,便向她——吕莎的知友,借了辆自行车,飞快地蹬着。他决定先去找欧阳慧。因为时间必须抓紧,暂时顾不得心爱的吕莎了。

  “但愿她别真的生气,过了这紧张的阶段,就可以腾出工夫解决个人问题了。”他边骑车边想,“快啦,莎莎,无论怎样讲,局面已经踢开,形势开始变得有利,各项工作基本上都有眉目了!”

  到达欧阳慧的家,刚揿电铃,头包毛巾、身裹围裙、大搞清洁卫生的江胖子,怒气冲冲地给他开门:“你们今天怎么啦?喝多了么?怪不得我啤酒总不够卖的!”

  “怎么回事?耽误你星期天的功课了?”

  过去白俄每个星期天总要去教堂祷告忏悔、洗涤心灵。欧阳慧则让胖子在这个神圣的休息日,通过劳动“功课”,使他的圣体不要因为罪恶的免费啤酒,而变得更胖。他当然是极不愿意的。今天,更是气呼呼地:“你们疯啦?莎莎刚走,你又来了!酱油厂老矫也跑来捣乱,还有拖拉机厂你的大弟子,从来不登门,也没头没脑地闯来了!”

  刘钊感到气氛不对,如同正在运转的机器,出现了不寻常的杂音似的:“怎么啦?他们干什么?”

  “谁知道!”

  “欧阳呢?”

  “被她的首长用汽车接走了!哼!我进城的时候,他一个绸布店站柜台的伙计还打腰鼓呢!真走狗运!”

  刘钊不想再听下去了,跨上自行车就没命地蹬。他现在多么盼望脚下是一副速滑冰刀,能够风驰电掣地朝火车站方向驶去。只消到了那儿,一看动静就能知道是否出了新的问题。

  他这会儿不得不放弃寻找欧阳慧的打算。好像有人同他玩捉迷藏似的,扑朔迷离,总是使你离目的地只差一步,可望而不可即。他不由得想起韩潮的劝告:枪是有反坐力的。又要向前冲,瞄准方向开枪,又要防止反坐力,不要把你摔个跟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实在太难了。

  亏他是个冰球队员,不一会儿,老城,新市区,都过去了。他看到了张大帅时代修建的火车站。现在,旅客们都不大在这里上车,但这儿地势颇高,一眼就能看到毗邻的酱油厂和拖拉机厂。谢天谢地,一切照常,酱油厂正在拆迁之中,推土车、抓吊、排着队的翻斗车都在正常工作。他过去一问,老矫果然不在现场。

  “人呢?”

  “不知道。”

  “干什么去啦?”

  还是“不知道”。刘钊松了一口气:“也许我神经过敏了!”他决定哪儿都不去了,这大热天,这毒日头,别瞎折腾啦,等晚上凉快了再说吧!

  在蹬车回家的路上,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记起那回高峰带着组织部负责人来吃狗肉,深夜闲聊时批评他:“刘钊,你真是个犟种!你认为你搞的这些名堂,都十拿九稳吗?都百分之百吗?”

  “我从来也没这样打过保票!”他回答说,“可惜你近视眼,看不来冰球。我在场上对方门前,得了球,我总是要把它往球门里打。谁也不能保证每球都进,但有机会决不错过。而且,世界上也不会有这样的笨蛋教练,指导他的队员:‘你没把握打进,就别打。’”

  “那你——”老头扯了一根狗腿,蘸着蒜泥,一边吃,一边给做东的主人,提了一个问题:“刘钊,你怎么看你自己?”

  “我嘛!”他望了望也在场的吕莎,那双眼睛显然在鼓舞着他:“当然也有让人讨厌的东西,不过,我是想把事情办好,在座的人,谁不打算为党为民有所作为。”

  “听你口气,很肯定那些令人讨厌的东西呢?”老头把啃剩下的骨头掂在手里:“刘钊,有的倒也应该肯定,甚至发扬。有的就像这根骨头,没什么可啃的,还是扔掉吧!”

  他瞅了老头一眼,老头也偏过脸来看着他,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高峰把酒杯抵到他的鼻子底下:“你有信心坚持干到底么?”

  “当然!”刘钊告诉省委书记,“第一,我是个党员,我总得为党工作;第二,我是特别赞成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的党员,所以,我更愿意使出浑身力气去干。就这样,别无其他。如果我想往上爬,就不是你到我这儿来讨狗肉吃,而是我揣着狗肉,去踩破你的门槛啦!”

  他回到宿舍,上楼,只见老矫在楼道通风处,找了张旧报纸,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儿睡熟了。

  “起来,你也不爱惜你这把老骨头,水泥地能躺么?”

  老矫一惊,醒了过来,一看清是刘钊,张嘴头句话:“完了!一切都完了!”

  人大概是有一种预感的,要不然,刘钊为什么不往别处想呢?他望着那对直勾勾的眼睛,问道:“真的?”

  老矫从水泥地上爬起来:“我早提醒过你们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行跑掉。老虎敲木鱼,他丁晓假充善人,把我们坑了!”

  “怎么坑的?”

  “反正吹灯拔蜡啦!”

  刘钊大声吼着:“他怎么坑的?”

  在房间里,刘钊好比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似的,从窗口走到门口,然后,又从门口走到窗口,一条不变的路线。六步走过去,六步又走回来,往返不停地走着,听老矫连骂带撅地讲述着。

  酱油厂计划新建的报告,省里已经批下来了,是丁晓带回来的。意见简明扼要:根据临江发展规划,不许再在郊区征购农田建新厂了。

  “那是远郊区!”刘钊又一次咆哮起来。

  “远郊区,也是郊区。他跟你抠字眼!”

  这样,就只有在原有基础上翻修,所花的钱甚至比新建一座厂还要多。可丁晓说了:“哪怕你维修花一百万,也能出账。但是,你花十万盖新厂,不行,财会不报。在财务制度上,维修和新建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刘钊好像觉得有人往他心窝里扎了一刀。

  “拖拉机厂怎么办?我问丁晓,他说,或许还有一个通融办法——”老矫看刘钊像机器人似地来回走动,面色铁青,毫无表情,会不会伸出大手把自己当作丁晓给掐死?他怛怛怵怵地说,“丁晓还卖狗皮膏药,说什么:‘我从心里同情,也怪我事先跟着你们一块儿脑袋发热,有什么办法?现在要想成功,酱油厂只能考虑在温泉镇找地方了!’”老矫停了一会儿,看刘钊居然没有爆炸,便接着往下说,“丁晓还出了个主意,说矿泉水根本用不完,白白浪费了。这样好的水质酿造出来的酱油,别说占领省内市场,销往全国都不成问题。”

  “就这些?”他站住了。

  “完了!还不知怎么擦屁股呢?我们厂已经买下生产队的青苗,拖拉机厂一下子上了二百待业青年,怎么办呢?急得我都想吐血,满城找你……”

  刘钊捧住脑袋,他不知道今晚怎么去那个庆贺老婆上班的张武家吃饭?

  “不是我事后诸葛,帝国主义本性是不会改变的,那天他答应得那么痛快,我就觉得日头从西边出来,有点蹊跷呢!”

  电话铃响了,刘钊拿起来,放到耳边,对方问他:“是刘钊吗?”

  “嗯!”

  “报告老兄一个特大喜讯,副市长身手不凡,到省城转了一圈,满载而归。二十户干部楼,省里同意资助一部分,将来省里离休的同志,愿意到临江养老,也就可以住了。老兄,标准恐怕不能降低了吧?”是银行负责人的声音。

  “问我吗?”

  “不是要你去抓?”

  “你总是这样天真,还会让我去抓吗?”

  刘钊果然一箭中的,猜准了!

  在春元楼,有空调设备的小餐厅里,丁晓对参加便餐的(包括欧阳慧在内,也没坐满一桌)几个人侃侃而谈:“要是欧阳抓红军楼的话——诸位,务必要强调这个名称——我想一定能按质按量按期、甚至提前完成!”

  在座的人都以赞同的口吻说:“那还有什么问题!”

  欧阳慧擎着酒杯,微笑地环顾着大家,似乎在琢磨便餐的主要宗旨是什么。观察丁晓的表情,尽管从他脸上很难看出什么文章,但是从他对付那盘香酥鸡的力气和干劲,那双踌躇满志的手,便可知道他在省城又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支持,才这样胸有成竹的!因为临江已经传开了,韩潮被召到省里去,是谈班子问题,而丁晓坐汽车赶在前头,让人马上联想到捷足先登这条成语。再说,小道消息还传出:韩潮正在省城写检查呢!现在,丁晓刚从省城回来,马不停蹄,星期天也忙得不亦乐乎,敏感层(他们对机构、编制、定员、谁上谁下特别感到兴趣)看他很有点走马上任,视职履新的样子。春元楼的经理已经发下话去,多发一点海参、鱿鱼,多联系一些特需供应,这一回庆贺升任的宴会,绝对不会黄了。是啊!以姓氏笔画为序,也该轮到他了。

  “我对临江的感情很深,我对在座诸位的感情,那就更深啦!包括刘钊,不是我给他张罗落实政策的吗?我是赞成团结的,抱着膀子一块干嘛!这个刘钊,受压多年,干起工作来总有一股情绪,有情绪就不对头了嘛!改革我不反对,方式得讲究。怎么能把干部——哦,红军楼给停了呢?韩潮也没长这胆子。如何?咱们的许杰同志讲话了吧?钱不也给了么?所以我这回要徐庶下马荐诸葛,一定要把咱们的女将推上去!”

  “喝!喝!……”

  “提前给欧阳祝贺!”

  “到时候一定要请客!”

  欧阳慧仍旧把酒盅擎在手中,仍旧保持着有礼貌的沉默,仍旧是那种月份牌上电影明星式的微笑,谁也摸不透她的内心活动。

  往日,这样的场合,欧阳慧早已喧宾夺主,不知把多少人灌得醉醺醺的了;而今天,却破例地娴静、端庄,这倒使得有些人纳闷了。丁晓便催:“喝呀!欧阳!来白的!”

  “天太热,免了吧!”

  “咱们干了这杯,吃饭!”丁晓趁此收兵,不再浪费时间,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欧阳奇怪了:难道真是一顿便饭,就为吃水晶肘子而来么?

  “老韩对你的印象在改变,欧阳!”丁晓说。

  “是吗?”她故意问,其实吕莎已经告诉她了。

  “你那天在江堤上的表现很出色啊!”丁晓用一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笑声,掩盖了下面要说的话。

  欧阳慧也以一种软中带硬的口气,笑着说:“要是表现过了头,就成了表演啦!反正我在那场暴雨当中,不但看到了表现的,也看到了表演的!”

  “喝!”在座的有人恭维,“我们欧阳在政治上,越来越成熟了!”大家哈哈笑了起来。因为围桌而坐的几位,哪个职务级别都比业务科长高,好像这种褒语,用在她头上,有点张冠李戴似的,使人觉得滑稽可笑。

  欧阳慧站起来:“你们还别笑,我认为这个评价多少还实事求是呢!对不起,今天你们谁吃谁付钱,我可不再代垫了!”她从她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张五元票子,放在桌上。“大概够我这份了吧?我失陪了,各位领导!”她把提包往肩上一挎,准备走了。

  “别,别!”丁晓站起来拦住她,“今天请客,主要请你!我还有事同你谈呢!等一等!”

  “好吧!”她坐下来,“那就请吧!”

  他环顾了左右一下:“这点小事就无需他们分心了吧!别忙,别忙!两句话就完!”

  其他人看到这种势头,也就知趣地,而又不失身分地离开餐厅。服务员本来要进屋收拾,见丁晓摆摆手,也退了出去。

  欧阳慧笑了:“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天下人请客,总不会没有个目的。老领导,吩咐吧!”她打开手提包,仿佛在找什么东西,故意把那张许杰正在作画的照片,掉在桌上。“对了,这回去省城,我干爹身体怎样?”

  “他还问起过你呢!”然后,话锋一转,盯住那张漂亮而又透出一点冷峻的脸,“唉!欧阳,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怎么?要我给你做鉴定么?你作风很正派——”

  “不,我问对你?”

  “你有话就挑直说吧!”

  丁晓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就像刘钊在屋子里那走法,基本上一模一样,从门口走到窗口,又从窗口走到门口。不过,两个人的心境,情绪,却大不相同,如果说一个是跌进陷阱里的猛兽,那么,这一个便是胜利在望的猎人了。终于,他停住了脚步,问:“欧阳,你估计到这种情况么,也许刘钊会上台?”

  她佯装不知,摇摇头。

  “你设想他上台,对你有利,还是不利?”

  “我鼠目寸光,还看不出来!”

  “你别忘了那年,他把你从火海里救出来,你不敢出面证实,他吃了官司!”

  欧阳慧笑了:“又能怎么样呢?”

  “你现在正处于上升趋势,不怕在你前进的路上出现个拦路虎么?”丁晓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轻声地说:“欧阳,你应该给上级写一封信,他不是有一次在省城单独宴请你么?他后来还说,你差一点想和他睡觉,不管睡没睡——”

  她突然站起,两眼闪出火光:“你——”

  “通常是这样,只要女方一口咬定,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啪!”她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猛地抽出手来,狠狠地掴了他一记耳光。

  丁晓完全料想不到,给打懵了:“你——”

  “我会给上级写的,老领导,写你在一建公司的黑金库,写你买人参、血片、鹿胎膏去拍上级领导的马屁,写你大吃大喝……一笔一笔账都在我手里……”

  “我不怕,一个钱没往腰包揣,你这个骚货!”

  这个吉普赛女人的后代,无比愤怒,她撕开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肤和高耸的胸部:“我这颗心,要比你干净一百倍!一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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