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杉沉眼看向金藤竹桌那面，挡住室内壁灯的黑色身影，高且宽阔，像无月夜的冷杉树，叫人想起很多关于暗夜鬼魅的传说。
他扬手屏退了室内腊旭奴等一干人等：“没想到梵氏的家主，竟是那么年轻。”故意提高的音量甚至带着一丝激赏，尾音是神经质的颤抖。
“没想到‘金三角’的霸主，竟是那么衰弱。”梵祈烨的脸沉在阴影中，飘忽的声线透着轻蔑。
坤杉冷哼一声，眼中寒意涔涔，这一切还不是拜你梵祈烨所赐！他在事故中不仅失去了双腿，还注定要在余生里受尽内脏破损的伤痛。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只有一点白色的粉末，才能稍微纾解，以前自己处死过很多染上毒瘾的部下，现在的自己却靠它续命，多么讽刺，或者说，是一个终于应验的诅咒？
“梵祈烨，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魔王，所以我也要将你拖进地狱，让你永生不得见光明！”
梵祈烨嗤笑一声：“这么快就气急败坏了？果然是个草根的魔王。”相对于出身高贵神秘的梵氏，从贩毒的“世纪商队”里混出来坤杉，确实只算个草莽。
坤杉一贯彪炳自己是“盗亦有道的毒业儒商”，注意到自己被梵祈烨一句话就引爆了情绪，堪堪收敛了几分脸上的狰狞：“年轻气盛，才逞口舌之快。你还是先看看这个吧。”说着拿起了长桌上的遥控，白色的巨幕缓缓滑下，投影仪的莹光在昏暗的空间里阴森地亮起，画面里是一张须发皆白，沟壑纵横的脸，脸上那一双灰色的眸子，瞳孔扩散，呈现出一种接近死亡的虚空。镜头拉长，萨诃摩罗颓败的身影，陈罗在一张白茫茫的床上，四周是灰冷的金属墙壁，类似这座掩体某处的隔间。梵祈烨从牙缝里发出森冷的声音：“……你对我师傅做了什么？”
坤杉很满意他的反应：“这印度老和尚，脾气又臭又倔，我只好用‘双头龙’的新产品安抚一下他，新产品嘛总是免不了有点缺陷，你又搅黄了我的专家谈判，害的我想补救都不成……”说着还“极其惋惜”地蹙起了眉头。借着屏幕上的光线，坤杉看清了梵祈烨脸上生硬的线条，压抑着内心的愉悦，继续压低声音道：“老和尚发了疯，还透露了不少梵氏的秘密……梵少主，需不需要我帮你永远封住他的嘴呢？”
梵祈烨终于微微蹙起了眉头。
坤杉见状内心在愉悦地吹哨，面色却挂出一丝委屈地道：“其实，但凡梵氏能给我和‘双龙头’这帮兄弟留条活路，我也不至于铤而走险去非洲找什么出路。”
梵祈烨看不出情绪地道：“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的命？我的财富？”
坤杉啧啧咋着舌头，连连摇头：“梵少主，未免把我想得太残暴，太庸俗。而今我已经是个将死之人，要不是为了我那毕生的理想，我早就给自己个痛快了。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梵祈烨，不要以为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有使命感，我，也是要缔造一个辉煌盛世的君王！经过艺术般晶化雕琢的罂粟之花，世界上最靡丽的语言都无法形容的销魂尤物，那将是我这一生最惊艳的作品，就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梵高的《呐喊》，成为传世的名作，载入史册……”几近癫狂的情绪让气息紊乱：“我想要的，不过是……梵氏的放过，和……成全。”他哆嗦的手指，摸索着轮椅扶手上的按钮。
“不可能，梵氏绝对不会助纣为虐，非但如此，你碰了不该碰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坤杉心头一震，时至今日，这个年轻的梵氏家主何来的底气支撑这种狂傲。他到底有没有弄明白自己的处境，只身一人面对这座地狱皇宫的主人，连白矖囚牛都被拦在了“膏子地”铁网外，经过万无一失的搜身，甚至据坤杉推断，他那被吹得玄乎的傍身灵力，恐怕都已经散尽……
狭小昏暗的议事堂门被拉开，放进一束白光，让坤杉不适地眯起了眼睛，正要斥责逆光而来的腊旭奴，恍惚辨得他身后一抹纤细身影，心情又鼓涨起来：“梵祈烨，快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惊喜？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叫南歌的女人，就是你的‘噬’，而现在的梵氏少主，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日日被走火入魔的痛苦折磨？”
腊旭奴忙躬身上前，捧出特质的锡纸，上面一撮莹白的粉末，被炽热的火焰一舔，化作一缕青烟，坤杉忙凑上来哆哆嗦嗦地尽数吸进鼻腔，蚀骨销魂的快感，让他兴奋得全身都泛起了殷红的鸡皮疙瘩，喉间不禁逸出一串酥麻颤抖的叹息。这犹如魑魅的声音，让南歌不禁头皮发麻。
她被反剪着双手，肩头的劲道压得她躬身踉跄，嘴被散发着化学味道的胶带绑住，模糊的视线里，辨不清梵祈烨的神情，但是胸中突然激荡的灵力气息，感应到他心绪的起伏，想要出声却只发出呜呜的喉音。她想要告诉梵祈烨，她在进入掩体时瞥见了乔装成山兵的白矖，他假装与她擦身而过，递给她一记“稍安勿躁”的眼神，小巧的刀片悄悄渡进她被敷住的手中，她明白自己应该尽可能地在暗室里拖延时间。
梵祈烨身形似乎晃了一下，下一秒，坤杉骨节凸起的大手，钳住了南歌持枪的手腕一拧，她吃痛地闷哼出声，那把从腊旭奴腰间夺过的枪，吧嗒一声落在地上。坤杉似惋惜地道：“软绵绵的小手，还是别碰这冰冷的金属物件的好。”
再下一秒，南歌感到肩头的劲道一松，腊旭奴和钳制她的护卫身形同时晃了晃，双双瘫软在地，他们头颅耳廓前凹处的太阳穴，皆露出一小段金藤竹签，是梵祈烨在与坤杉周旋时悄悄从长桌上拔出的，握在手中良久，此刻仍带着他手心的温度，贯穿他们的颅骨，问候那里面的脑膜动脉。这样悄无声息转瞬即逝的死亡，让南歌忍不住瑟缩发抖，她方才几乎被那护卫颓然压下来的身躯掀倒，甚至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幽长绝望的叹息。
坤杉看着腊旭奴连挣扎都没有就陷入沉寂的躯体，连本应失去知觉的双脚都感到了骇人的寒意，梵祈烨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飘来：“这就是代价，坤杉，你还在执迷不悟。”那是属于“黑色雨果”的暗夜气息。
坤杉从惊惶中回神，狂躁地猛按扶手上的按钮，却再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应，这才发现按钮的信号灯已经熄灭，这间建在掩体最深处的屋子，更暗了几分，他嚯地抬起头望向面前的男人。
梵祈烨望了南歌一眼，她不动声色地回他一记“是。”的眼神，梵祈烨迅速调转视线，用最平淡的语气回答坤杉眼中的惊疑：“如果我没算错，这时白矖已经封锁了这个暗室区域。”心中涌上一股荒茫的空虚，他压抑良久的思念，在望向她的这一眼里一发不可收拾，她苍白却坚毅的小脸，甚至眼光中传递的无限柔情和抚慰，让他的心疼得就快要破功。
坤杉咬牙切齿，原来梵祈烨跟他口角争斗了半天，只是为了扰乱他的情绪和感官，为在外面行动的白矖赢得时间，克制住愤怒的哆嗦探向腰间，斜飞的眼睛变成了嗜血的猩红：“好，好，梵祈烨，不愧是我最敬重的对手，不过，我们的赌局还没有结束。”
咔嗒，子弹上膛的声音。
坤杉手中的枪口，抵住了南歌的后心。
梵祈烨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体内叫嚣的灵力飓风猛然从四面八方袭卷而来，残暴地撕扯他的灵魂和意识，眼前的世界开始地动山摇，濒临崩塌。不行！不是这个时候……
南歌被体内的“噬力”异动惊得赶忙收回游离的魂魄，开始凝神摸索着梵祈烨的灵力变化，催动体能的“噬力”集结……
坤杉手中的武器方向瞬间调转，“砰！砰！砰！”三发连响，却是向着身形伟岸的梵祈烨射击，坤杉引以为傲的射击技术，在封闭的近距离空间里威力发挥到极致，梵祈烨身形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侧滑向地面，借助手脚伏地的惯性，旋着身子落入室内最黑暗的角落，堪堪躲过，坤杉暗骂一声，深知梵祈烨这样的对手，绝对不能给以喘息的分秒，全方位笼罩屋角的第二轮连发耗尽了弹夹中的子弹，坤杉凝神听见硝烟里传来粗重的喘息，终于发出一声冷笑：梵氏少主，也不过尔尔。
虽是如此，坤杉不敢贸然上前，准备换上新弹夹，身后传来异动，这只小猫还是不肯安分，那就别怪我不懂怜香惜玉了！
调转身子还没来得及抬手，后颈倏地一缕温凉，同样纤薄的竹签，以惊人的精准角度，深深渡进他脑后颅骨与脊柱的连接处，山河永夜的瞬间，他仿佛看见了摇曳在清风晨露中的猩红色花朵，在漫长的天际线上铺展蔓延疯狂燃烧……
梵祈烨两步冲到南歌面前，大力把她拥到怀中：“南南，你在干什么！快停下！”如果灵力耗尽，卢嵻神女的肉身也会随之湮灭……
她颤抖不止的手，紧紧攥着从腊旭奴头颅上拔出的金藤竹签，之前她就是以此为媒介，通过他握过的残存温度，源源不断地把平息灵力飓风的“噬”传给他。新鲜滚烫的血液，顺着竹子光滑的肌理流下，染红了她的手掌……
他不比她温暖多少的手指，缓缓掰开她被自己抠破皮肉的掌心，拢住她的双手护在胸前：“南南，看着我，说句话……”
手心下蓬勃稳健的心跳，让南歌从灵魂深处吐出一口气来，紧绷的神经甫一放松，胃部便再也忍不住翻江倒海，“哇——”一声，掏心挖肝地吐起来。梵祈烨一面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抚，一面把她的头脸拢在胸前，好让她稍稍远离满屋子的硝烟和血腥味。
南歌这才发现，他左肩的位置，正在汩汩地冒着血水，梵祈烨感觉到她的视线，咬牙动了动左手：“你看，没事。”南歌的视线再度模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梵祈烨这个伤员，倒被她弄得心急火燎，温声软语半哄半骗了半天，才算是止住了她那好像永远流不完的泪，看到她肿成两只桃子的眼睛，又是一阵揪心，忍不住叹息。
南歌：“你干嘛叹息？是不是很疼？”
梵少主：“不疼不疼，一点也不疼，其实偶尔放放血，有利于身体健康。”
南歌：“……”
一身一脸迷彩连五官都看不清晰的白矖，心急如焚地冲进来，却突然有种自己不该来得那么快的错觉。所幸梵少主考虑到自家儿子的胎教，没耽搁多久就抄起娇妻起身离去。白矖留下来，认真检查着现场，往肩头那把让人闻风丧胆的巴特雷□□口装好消.音器，在每一具横陈的躯体心口补上两枪。
梵祈烨大步迈出暗室的石质门槛，却在看见面前迎上来的几个人时，缓缓定住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