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B市。
公交车一记大开大合的制动,下车门咣当应声打开,“汽车已到达终点站”的广播响起,乘客们来不及发泄对司机粗暴驾驶的牢骚,便无可奈何地随着人流涌向车门。许家老大爷提起沉甸甸的菜篮子,正要跨出车门,身后突然蹿出两三个背书包的小孩笑闹着,冒冒失失地蹭着大爷身边蹦下来,许大爷被带得重心一歪,还不忘护住菜篮,眼见就要连人带菜扑向公交站台,一抹纤秀的身影斜刺里一偏,把他扶住,许大爷反射性转头,顿觉眼前一亮,娇滴滴俏生生的女娃子,大眼睛卷头发,肤色健康,不像现如今那些个哈韩哈日的整的白得像鬼,脂粉不失,衣着也简单清淡,背着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估计是个女大学生。
那厢里,南歌完全没注意许大爷已经从外貌到身份将自己审度了一遍,搀着大爷下了车,顺手就去接菜篮子,谁知大爷双手一缩,把篮子宝贝一般抱在怀中:“女娃子,香菜要是折蔫了,做出的羊肉泡馍就不鲜了。”
南歌觉得大爷认真的表情有些可爱:“大爷,您是陕西人吗?”
许大爷笑呵呵地点着头问:“去过西安?吃过羊肉泡吗?”
南歌摇头:“我以前有个同事也是西安人,虽然不是很地道的那种西安人,但他会做羊肉泡。”南歌想起许胤齐那种洋派知识分子,鼻梁架着眼镜,在员工食堂里汗流浃背地捣鼓羊肉泡馍,不仅画面引人围观,成果更是惊人,鲜香味美,装盘还带点欧式的小资调调。
许大爷却不以为然:“你那同事,肯定没我做的好,不如这样,你今天到我家里,尝尝我的手艺。不瞒你说,我那两个长年在国外的儿子今天回来看我,所以才跑老远去置办,就为了让他们吃上家乡味,碰上你也是缘分,到家里坐坐,也让我那两个儿子好好谢谢你。”
“啊?!”南歌惊呆了,这大爷是不是有点太热情了,自己不过是顺手一扶,被他说得好像是救命之恩似的。
“你不会觉得我是坏人吧?”许大爷瞪着眼装出要生气的架势:“女娃子,你要是不去,我就打电话叫那两小子来车站。”作势就要去摸兜里的老年机。
“好好,”南歌心中三滴汗,忙安抚道:“您住哪个小区,我送您回去吧。”心想干脆好人做到底,这位大爷明显心思不太平稳,还是交接给他口中的两个儿子比较妥当。
“榕湖公馆,”许大爷报出了地址,怕她不信,踌躇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摸索出一张名片递给她:“你瞧瞧,这是我大儿的名片,国企大单位的经理,不骗你的。”
背包侧袋里的手机震起来,南歌一面接过名片一面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时示意大爷稍等,刚划开接听,冯总编大人的“催命吼”就飚了出来:“南主编,让你待在办公室负责审稿组稿就oK,怎么又跑出去浪了?还不赶快给我回公司报到,对了,别忘记带两杯‘咖啡典藏’的‘焦糖玛奇朵’回来谢罪!”
南歌瞟一眼明显被冯楚楚音量唬住的许大爷,捂着听筒转到一边:“楚楚,使馆区有个笔会,是关于东南亚宗教艺术的,我想来碰碰运气……”
那头的冯楚楚却像气球泄了气似的,语气顿时变得绵软无力:“我说妖花啊,这都两年了,我跟小纪都分分合合多少回了,你怎么还没把他忘记?情啊爱啊的,只是过眼烟云,何况是对于那种高高在上的人来说……咱们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过平常日子,不是很好吗?”
“……”南歌不知道怎样跟冯楚楚解释,对于冯楚楚来说,她的故事很简单,就是一个“灰姑娘突然被范氏总裁大人看中,却遭总裁家人嫌弃,总裁大人也无故失踪”的荒唐故事,几乎可以算是人生的败笔了,所以当然难以理解她还一个劲往回忆里钻的执拗。
自从腾峰一别后,梵祈烨就真的像苏阳说的那样,像一个往生的梦,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可是这怎么可能,两个灵魂相通,骨血相连的人,就算散落在地球两端,也会在蚀骨的相思里,在夜夜的梦境中,相互牵绊相互折磨。
这两年过的表面上平静至极,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种平静掩盖下的疮痍和破碎,惊悚和落寞,她曾经发疯似地寻找梵祈烨的踪迹,一度因为抑郁症接受过心理治疗,康复后拒绝了苏阳提议的外交部岗位,后来冯楚楚从GmC离职,提出与她联合创立一家小语种文化旅游电子刊物,她同意了,并同时兼任世界美食栏目主编,人都说“惟爱与美食不可辜负。”爱已经辜负,或许她不应该再错过人生另一道风景。
两年,对于白云苍狗的网络世界来说已然是沧海桑田,足够大浪淘沙去伪存真,她们的SIHoY已经在以法语和西班牙语为母语的非洲和拉美打开了一片天,在国内也已小有名气,目前正在拓展葡萄牙语和阿拉伯语版块。踌躇间无意识地扫了一眼手中的名片,触目就觉得似曾相识,再仔细一看,果然尴尬了……
南歌敷衍着匆匆挂了电话,转头对许大爷笑得颇为心绪复杂:“大爷,您的大儿子,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同事,不,确切说,是我以前的上司,领导。”
许大爷眼睛睁得更圆了,费了老劲才拉扯明白,忙不迭地笑着端详面前越看越可爱的女娃子:“嘿嘿,所以说,这就是缘分哪!”想到两个儿子都老大不小了,因为多年驻非洲工作耽误了终身大事,这几年来老伴同自己为他们的婚事操碎了心,今天这女娃子不仅貌美心善,还在正经国企工作过,想来学历能力都不差,如果能把她领回去,无论跟哪个小子擦出点火花,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南歌总觉得老爷子的目光有些不纯粹,但想到“榕湖公馆”离这里很近,也就在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使馆区隔壁,便接过许大爷这次主动递过来的菜篮子,登上了过街天桥。
许胤齐打开门的时候,正如南歌所料,愣住了。南歌抢在许大爷开口前解释道:“许总,我和大爷是在公交车上偶然碰上的,大爷下公交车时绊了一下,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保险起见,我还是把他送回来了。”
那边已经传来许胤齐的弟弟许胤飞责备自己老父亲大清早不打招呼就自己去买菜的声音,许胤齐的母亲也忙冲出来检查许大爷的状况,却在许大爷挤眉弄眼的暗示里,把目光转向南歌,立即恍然大悟,喜滋滋地邀请她进去坐。
南歌婉拒:“我现在一家杂志社做编辑,今天使馆区有交流笔会,十点钟得赶过去。”
许胤齐没戴眼镜的眼睛眯起来更像狐狸,趁许大爷和老伴转进客厅忙着拉许胤飞出来见南歌的空档,低声对她说:“南歌,我原来还以为你从GmC离职后会去NARAN,还是说……你还不知道范先生的事?”
“范先生”三字如一记雷电击中南歌,让她顿时全身僵硬麻木。
许胤齐琢磨着她的反应,继续道:“范先生遭遇袭击后休养了一阵子,前几天回G国了,我这次回来,就是跟总部汇报与NARAN的第二轮合作规划。”
“范先生?是给联合国免费提供军备平息w国暴动的范先生吗?”许胤齐肩头突然冒出一个脑袋,面孔酷似许胤齐却多了几分孩子气,正是一脸兴味盎然的许胤飞:“据说这位范先生大有来头,背后可能有缅甸梵氏的势力,就是他促成的梵氏与联合国的盟约。我在w国总统府见过他一回,连老美都让他三分,啧啧,老牛掰了!”
许胤齐一笑:“南歌,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弟弟,许胤飞,在CRC驻w国项目部工作,回来述职两周。”
南歌在混乱不堪的心绪中扯出一缕笑:“幸会幸会,CRC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
“是啊,”许胤齐道:“金桥银路土房子,我们房建企业哪赶得上人家修路筑桥挣得多。”
许胤飞却一瘪嘴:“应该说,进CRC的都得具备特种兵素质,现如今w国这种局势,也只有我们还敢开工了。”
……
许家两兄弟的话,让南歌的神思在整个上午的笔会期间都处于半游离状态,直到接到苏阳的来电,还有些心不在焉。
“丫头,我正好在使馆区办完事,一起吃午饭?”苏阳的声音依旧是四月和风,清新暖人。
“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边?”
“参加笔会的几位老书法家,恰好是我的朋友,就顺便告诉我SIHoY的南主编也在。”苏阳有点哭笑不得,终于懂得了苏寒山对自己那种在意得不行,又因为害怕被识破,还要装的很随意的心情,就如同他现在对着这个心思玲珑的小丫头。
“哦。”南歌想起苏阳写得一手骨气铮铮锋芒毕露的柳体,在书法界结识几位艺术家确实不足为怪。
两人约见在一家意大利餐厅,似曾相识的格调和圆形玻璃幕让南歌恍然如梦,放眼望去,窗外不再是奔涌不息的大西洋,而是高楼林立川流不息的城市海洋,在这样的繁华都市里,人每天都被推搡着往前奔跑,本应最容易湮灭过往,迷失自己。可是她的灵魂,已经被那个浑身散发着山野灵气的男人,烙上了无法磨灭的图腾。
苏阳凝视着她出神的侧颜,轻声发问:“我听冯楚楚说,你参加了射击俱乐部?”
“我只是在遵医嘱,尹医生说我需要多一点业余爱好,你知道的。”
“爱好?射击吗?”苏阳扬着英气的眉梢,对她这有点突兀的“爱好”感到有趣。
她螓首默然,轻咬住蔷薇花瓣般的唇:“……有时我想,如果,如果我能够再强一点,或许我和他就不会这样无疾而终……”
“南歌!”苏阳很少这样直呼她的名字,连语气都难得地严肃起来:“你是不是听说了G国的事?虽然我不知道梵祈烨此举意欲何为,但是我始终认为他不适合你,就算……就算你无法接受我,也不要再搅进他的世界去了,那些危险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那种撕心裂肺的心疼,求你不要再让我经历一次了……”
南歌望着苏阳轮廓铮铮的脸庞,这样出类拔萃的人,这样清高傲气的一个人,对着她显出带着祈求的无力眼神,叫她要怎么回应?
唯有沉默。
苏阳似乎叹了一口气,缓和道:“算了,如果你要学,我亲手教你,那种俱乐部的教练都是糊弄人的,招式花哨,实战起来一点作用都没有。现在G国和w国局势都不稳定,上面都在考虑撤侨了,你懂点射击,万不得已也能防身。”
南歌闻言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他黑得发亮的眼睛,那里面盛满的郑重、心疼、怅惘、无奈再次让她无言以对。苏阳顿一顿,继续道:“我回外交部一年多,也是时候重返非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