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氏之渊源,甚至超过了史料文字所及的洪沙瓦底古国时代,最近两位美国考古学家在伊洛瓦底江边有了新的发现,在这处规模宏大的露天祭祀场遗址中,挖掘出一批疑似石器时代的文物,那些保存完好的刀斧形石器、镞形器和陶制图腾牌上,均出现了类似梵氏紫檀花的图案,虽然相似度未达到百分之百,但稍微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不难推测出其中惊心动魄的联系。
一个在万年前就被刻在图腾牌上的大家族,却在蒲甘王朝时期把精神领袖的地位禅让给了上座部佛教,从此隐遁在世人视线之外,并把自身世代相传的信仰精髓融进了佛教的教义,选择了与佛教共生的形态,与此同时兼顾对世俗的渗透,悄无声息地建立起维系信仰传承的庞大基业。
“这种上万年锲而不舍的沉默承袭和持续发展,在崇尚武力纷争和英雄主义的西方历史中简直是无法想象的。”艾利克斯感叹道:“也只有东南亚这片特殊的土壤,才能创造出这种伟美的奇迹。”
苏阳瞥一眼脸上洋溢着崇拜之情的艾利克斯:“除了为梵氏唱颂歌,你没有别的要告诉我吗?”
“有,当然有,”艾利克斯这才想起苏阳之前的二十分钟时限,只好长话短说地交代:“至于梵氏的灵力,我们的科学家只能根据少得可怜的案例推测,这是一种强大的瞬时催眠术,而且应该属于极耗心力的父性催眠,所以施行之后都需要长时间的静养才能恢复。”
“如果不能及时修养,会发生什么?”
“按这个逻辑推理,当然是要承受这种心力的反噬,反噬的程度取决于催眠术的强度。换而言之,以梵祈烨在坤杉案中施用的程度,足够他精神分裂官能紊乱而死好几次了。”艾利克斯坦白地耸耸肩,瘪着嘴角表情颇为遗憾。
苏阳兀自陷入了沉默,过了十几秒才攥了攥手中的方向盘,语气平淡地道:“虽然勉强可以自圆其说,但未免过于片面,你们的智库连‘云外之境’都没摸清楚,这套粗陋的说辞很难让人信服。”
艾利克斯闻言挫败地叹了口气:“确实进展缓慢,或者说,几十年来毫无进展,上面几乎要关闭这个项目了。你知道的,政治人物忌惮这种超越政治的力量,可是也实在拿它没办法。”
苏阳看了看腕表,刚好六点,艾利克斯识相地跳下车,倚着车门朝他伸出手掌:“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致谢,感谢你在坤杉事件中给予我们的帮助。”
苏阳看了一眼他伸得笔直的手道:“你们应该感谢的是中国警方,我只是尽了一个中国公民的义务罢了。”
艾利克斯略微尴尬地收回手,笑笑,道:“你知道吗,连我的上峰都在称赞Stephan通情达理,可在我看来,你有时候真是不近人情。”
苏阳也笑了:“那要看什么样的人情,人总是要有原则的。”
“好吧,”艾利克斯无奈地撇撇嘴:“那么,如果项目有进展我还需要通知你吗?”
“不用了,不过你放心,张警官其实对你们的项目并不感兴趣。”
艾利克斯像是早料到这样的答案,无所谓地耸耸肩,转身消失在黎明前昏暗的背景中。
苏阳的视线投向浓墨般的天际,一道刺眼的白光和接踵而至的发动机引擎低吟,刺穿了这满目稠乎乎的黑,赤红色法拉利小跑身姿灵越,却霸道非常地迎面抵在了墨绿色越野车正前方,两道交相辉映的车头大灯,勾勒着一高一低两辆色彩鲜明的车身,疑似对峙的姿态。
苏阳眯着眼睛调暗了灯光,就见黄迟安华没熄火就拉开车门走过来,隔着敞开的车窗看清他的容貌时微一愣神,转而带着一丝犹豫问:“你好,你就是……苏阳?”
苏阳但笑:“怎么,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是不太一样,”黄迟安华抬手抚了抚脑后的碎发:“年轻太多。”
“在‘玉娉婷’少东家面前,还真算不得年轻。商界传奇,西南境珠宝界的少年领军,久仰久仰。”
黄迟安华倒被苏阳说的有点不好意思:“……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南歌……她还好吗?”要不是艾利克斯去畹町的PUB找泰国美眉时透露了行踪,他也想不到几乎被南歌奉为神祇的苏阳,会南下到腾峰这个偏远小镇来任职,敏感的他马上意识到了苏阳此举必然与南歌的下落有关,于是连夜披星戴月赶来,本以为背景深厚的“苏书记”必定高傲刻板官腔十足,没想到看到的竟是张清眉朗目,温文尔雅的年轻面孔。当然他更没想到的是,苏阳其实早掐准了他抵达腾峰政府办公楼停车场的时间,之前给艾利克斯的二十分钟时限,就是这么推算出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不介意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苏阳用下巴点点前头那辆法拉利,示意黄迟安华把车子停放妥当。
苏阳载着黄迟安华到达和润乡“蒲密渡”的时候刚好八点,古拙的石廊外就是一方莲叶田田的荷花池,晨间清冽的风把阵阵荷香送进鼻息,皆是一夜未眠的两人神思顿时清明不少。
“你知道南歌现在哪里吗?”黄迟安华不知苏阳究竟要卖什么关子,早已沉不住气。
苏阳看着他写在脸上的焦躁,淡淡地道:“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
“什么?!”黄迟安华不敢置信地瞪着苏阳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苏书记,您老人家耍我玩呢!亏南歌这么多年把你奉若神祇,你居然对她的事那么不上心。以你的人脉应该不难打听到她的下落吧,还是说,你本来就不想让我知道……”
苏阳对他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我只知道,她现在梵氏的‘云外之境’。”
黄迟安华听到“云外之境”四字,顿时没了方才的气势,表情从惊愕渐渐转为颓丧,对熟悉东南亚的人而言,“云外”好比仙家禁地,实际上,世界一流的安保措施和幽灵般的影卫,使得外人进入“云外之境”简直难比登天,更何况梵氏的威名笼罩下,“云外”已经成为超然世外、不容亵渎的代名词。
苏阳为黄迟安华大起大落的情绪在心中暗自摇头,却道:“‘云外’虽然不能硬闯,但也并非滴水不漏。这里‘蒲密渡’的主人是我的一位新加坡籍好友,早年在缅甸行医,与梵氏结过善缘,他目前在和润乡筹备一个名叫‘云山水’的文化旅游项目,如果你以‘玉娉婷’的名义入股,到时候可以由他以合作股东的身份把你介绍给梵氏的代表。”
黄迟安华却不以为然地道:“如果只是为了结识一个梵氏代表,那何须这样大费周章,我母亲多年前就认识了梵氏一位姓林的代表,我请她为我引荐便是了。”
苏阳不禁蹙了蹙眉头:“黄迟少东,我这位朋友与梵氏的渊源,恐怕比你母亲认识的那位林先生还深,可以这么说,目前除了他,没人能带你走进‘云外’。”
“走进……‘云外’?不可能!”黄迟安华摇头不信:“那里是梵氏的腹地,除了梵氏最信重的家臣,连负责打理梵氏各项生意的代理大员都不能踏入,更何况一个与梵氏打过几次交道的医者!”
苏阳正要解释,一道慵懒的男声兀自插.进两人的谈话:“黄迟少东,我可是救过梵氏家主性命的人,你说我能是不能?”黄迟安华转头,看见一个身量高大面貌俊朗的男人,穿着颜色鲜艳剪裁考究的休闲西服,八分露踝小西裤,某大牌软底单鞋。男人表情散漫,全身没一点严谨认真的医生气质,正负手倚在杉木雕花的中堂门扉上,斜勾着唇笑看着他。
苏阳瞅一眼还赖在门边凹造型的人,简明扼要地给黄迟安华介绍:“范梓垣,我在哈佛进修时认识的亚洲校友。”其实他与范梓垣的真正相识,起源于那次针对坤杉的行动,范梓垣是坤杉绑架的一众科学家之一,后经中美双方协力营救与冉素一起进入蒙东山区,直到坤杉连同“双头龙”真正被剿灭。这些当然不能告诉黄迟安华。
黄迟安华却在这时恍然大悟:“范梓垣,范先生,我听说过您,克钦亲王对‘范圣手’的医术可是赞不绝口,恐怕大半个东南亚的富豪贵胄都与范先生认识吧?”
范梓垣闻言一面为自己的赫赫名声暗自得意,一面却觉得黄迟安华口中自己这人设似乎搞得太不亲民,为毛只是“富豪贵胄”,其实他在大众坊间也很有名的好不,不过是花名过盛有点盖过了医名的势头罢了。
在范梓垣步履翩翩地晃到布艺卡座时,苏阳却倏然起身:“那么你们慢慢聊,我该回办公室了。”
范梓垣目送苏阳黑白分明的背影步入一幅杨柳依依莲影摇曳的画卷,脑海中不禁浮现南歌那张明艳中带着诗意的容颜,不得不说,这两个人身上有着一种共通的独特气质。
黄迟安华也望着窗外道:“您也觉得这个人不可思议,对不对?”
范梓垣调转目光,看向黄迟安华:“我觉得,人生处处有不可思议,才美妙。所以,黄迟少东,我们的‘云山水’,也必须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