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瑜是真想不明白,苏阳放着前途无量的外交部非洲司司长不做,偏偏自请到西南边疆来当个名不见经传的市.委.书记,好好的正厅级掉到了处级干部不说,还从皇城根上的国际大都市迁到了民风未化的少数民族聚居地。无怪苏老首长气得直跺脚,把一根海黄雕龙的拐杖捯得震天响,老首长前半生光阴都献给了祖国献给了党,好不容易老来得子,老伴又去得早,把这个独子护得跟心肝似的,苏阳也一向争气,反而一直反感苏父在背后为他使的劲,直到后来搞得苏父连去外交部探个班都畏首畏尾,费尽心思才在苏阳身边安插了个“冯秘书”,总算能了解点儿子的事业动态,但也不再轻举妄动,只是总憋不住那点虚荣心,冯子瑜汇报的内容转眼就被他抖落到大院里的退休老首长八卦圈里,每每博得阵阵艳羡的咂舌赞叹,老人家心里那叫一个美啊……
可惜这美中不足,是苏阳的个人问题。以前忙着学业忙着事业,可以理解,现在也算年轻才俊事业有成了,怎么就这么惯性般地不上心,苏父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心急火燎也不敢正面催婚,直到两年前的一天,苏寒山终于忍不住鬼鬼祟祟地摸进了儿子的卧室,在抽屉里发现了那厚厚一沓散发着可疑熏香味的手写信件:南歌,边陲不毛之地的少数民族学生,黄毛丫头,成绩平平,身世不明……苏寒山花白的眉头越拧越紧,最终拨通了专线电话,联系B大教务处,要求安排一次自己与南歌的私人会面。这次会面成了南歌命运的又一个转折点,就这样把她推向了另一场沧海桑田。
两年后的今天,苏寒山已经后悔自己的冲动,最终酿成了他与儿子间再也无法弥合的鸿沟。自从老伴在儿子四岁时,由于自己的疏忽在抗洪抢险现场心脏病突发去世,他苦心经营多年才稍微改善的父子关系,再次崩塌。
“我早该想到,他们学外语的,都把那啥‘私人空间’看得很重,退一万步讲,只要这小子肯开窍,娶个啥样的姑娘我都是高兴的啊!”冯子瑜想起老首长当时追悔莫及的表情,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后来得知苏阳请赴西南边陲任职,苏寒山明知儿子是冲着那个叫南歌的女孩子去的,阻拦不得,但却为苏阳这种自毁前程的做法十分不满。
悲催的是,这爷俩旷日持久的博弈战里,冯子瑜还得继续两边周旋想尽办法和稀泥,并时刻诚惶诚恐,生怕哪天无缘无故遭了鱼池之殃。
有时候冯子瑜觉得,其实苏阳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卧底”身份。就像现在,这位新官上任的“苏书记”正用手肘撑着桌面,把线条硬朗傲气依然的下颌抵在手掌的虎口处,看似在认真听取腾峰市长尼康关于本市发展蓝图的构想,余光却扫向正在出神的自己:“冯秘,稍后把我和尼市长的谈话做个纪要传给我。”银子般纯净带着磁性的声线骤然而至,让冯子瑜浑身一凌,几乎惊出一身冷汗来,暗自攥了攥手中的录音笔,却被苏阳倏地抽走:“马上删掉,以后不要再用这个,记住,我们现在不是在开新闻发布会。”
冯子瑜连连点头:“好的,苏司……书记,我以后会注意的。”
苏阳修长的食指点了点桌面:“不仅如此,外交部的那一套工作方式都要改变,我稍后会理出新的流程发给你。”
一旁的尼市长却再也按捺不住,难掩艳羡地道:“早听说苏书记年纪轻轻就已经担任外交部的高官,却自请到我们边疆小地方来磨练,精神可嘉,真是叫人佩服啊!”
苏阳闻言转过清亮的眸子看向尼康:“尼市长不要妄自菲薄,小地方有大潜力,你刚才提及的几个发展思路都很好,我正好认识几个同类项目的负责人,过几天我们一起约谈一下,看看能不能碰出火花。至于这次调任,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次尝试,外交本来就是内政的延伸,跟欧美国家相比,目前中国外交部的人事调任范围还相对局限,使得外交人员在外行使硬性权责时往往缺乏内政经验,应激能力也相对薄弱,所以我的目标是,一年内让腾峰城市综合发展指标翻翻,然后申请外交部亚洲司的职位。”
苏阳这番坦诚无比又自信无比的话,成功让在座的其他两人惊讶得不知该怎么接,并各自在心中五味杂陈着。
尼康想:“乖乖,这‘□□’就是霸气外露,咱这才刚摘掉贫困帽子撤县设市呢,他就要谈城市发展指标翻翻了,还马上雷厉风行地拉来了投资项目,腾峰市可算是迎来贵人了,不过论私心,自己还真怕跟这么一位得罪不起的书记共事太久,所幸人家也坦言了志不在此,一年后还要回归外交部。”
冯子瑜想:“唉唉,看来我这卧底身份是真暴露了,苏书记这一番话,分明就是说给老首长听的,让他放宽心莫在暗处动手脚,他儿子不会在腾峰待太久,只是为了打破格局限制,为以后更好地重返外交部打基础。”
于是乎,尼市长踏实地笑了,冯秘书忐忑中夹杂着踏实,也笑了。
苏阳却在这时掏出钱夹,把几张钞票压在侍者递过来的发.票夹中:“尼市长,这一顿我请,以后不要约在这么贵的地方了。”
尼康呵呵一笑:“苏书记多虑了,我们这小地方天高皇帝远……”
苏阳剑眉一蹙,抬手抽走了发.票夹中的钞票:“我改变主意了,尼市长,还是你买单吧,我的钱留给刚才在路边摆小摊,被城管追着跑的小孩子做学费。”
尼康这回听明白了,人家这哪里是怕被曝光超标消费,而是提醒他与其打肿脸充胖子,不如多想想那些连学费都凑不齐的失学儿童。还有那些“一刀切”的综合执法,也是尼康头疼不已的“老大难”问题:继续实行吧,在这座大家都习惯了到处摆摊随地吆喝的小城镇,难免怨声载道;睁只眼闭只眼吧,那“卫生城市”“绿色生态城市”的头衔评估必定要打水漂,进而影响发展旅游业的战略目标。看来还得找机会与这位见过大世面的苏书记好好探讨探讨……
接连几天,苏阳的日程安排都满满当当不容喘息,连跟随他多年的冯子瑜都忍不住担心,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冯子瑜却明白,这位苏书记可不是虎头蛇尾的主,以他素往的“工作狂”风格,加上现下这股子拼命的劲头,自己非跟着在这一年任上因公殉职不可。
冯子瑜决定先靠在办公室沙发上养养神,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鼾声入耳,苏阳从屏幕上繁冗的数据中回过神来,发现已是月上中天。揉揉酸疼的眉心,目光落在办公桌面的地球仪上,腾峰曾经是历史上可歌可泣的茶马古道重镇,位于芒市以北,从辖区内的固永乡可以直接经陆路进入缅甸密支那,从地理位置上说不可谓不优越,只是在近代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中被渐渐遗忘,整座城镇都弥漫着一种追思历史文化的自豪感,和渴望城市化文明的自卑感交织的矛盾心态。
苏阳选择从腾峰开始新的职业规划,并非偶然或冲动,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重新调整规划,确实是为了离他的“小丫头”近一点。这样绕了大半个地球来到这里,是因为曾经许诺过,做她可以一辈子安心倚靠的肩膀。在外交场合字字玑珠左右逢源的他,其实很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否则也不会在默默守望十年之后,还是与她失之交臂。深重的挫败感之余,是更深重的眷恋和不舍,也许他可以像他们约定的那样,把她当成自己在世间最珍惜的亲人,退后一点点,给各自一份安心。
冯秘书放在茶几上的手机蓦地响起,手机主人挤着眼皮还没完全清醒,苏阳已经抄起手机划开了接听键,是艾利克斯。
“冯秘你好,Stephan明天有时间见我吗?”
“十五分钟后市政府停车场见,墨绿PRAdo车牌尾数016。”
“……你是,Stephan?这么晚还在办公室加班,莫非有美女秘书相陪?”艾利克斯那玩世不恭的蹩脚汉语伴着嘈杂的背景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显然正在酒吧里享受夜生活。
“是我。现在已经过了凌晨。”言下之意,已经是艾利克斯所说的“明天”。
“Stephan,我发现你们腾峰的小酒吧也别有风情,要不你到这边来咱们边喝边谈?”
“我只等你十五分钟。”苏阳懒得理会,在挂断电话之前像是又想起什么重要的事,道:“还有,以后叫我苏阳。”
Stephan这个名字,已经有了它专属的意义,靠近他心口的地方,静静贴着一方小巧的缅甸金珀,上面潇洒灵动的纹样,正是他的外语签名,却不是出自他的手迹。
艾利克斯跳上车时,眼光在苏阳略带疲惫的俊脸,一丝不苟的白衬衫黑西裤以及身旁的手提电脑上溜了一圈,不禁摇头叹道:“我说苏少,你犯得着这么拼吗?你家老爷子……”
“我要做的事就会做好。”苏阳果断打断他,看看腕上的表:“言归正传,我只有二十分钟,如果你的理由不足以说服我,八点钟我就把消息发给张警官。”
艾利克斯立马噤声,这位爷的身世背景和做事风格都让人得罪不起,不过之前与之在铲除坤杉势力的合作倒是十分顺利,苏阳为人坦荡直率,做事利落讲求效率,知识渊博意识新颖,工作中沟通配合起来也令人愉快,今天估计是心情非常不好,自己还是收敛些的好,于是正色道:“你们的3762号,信号消失在缅北密支那地区,那里是梵氏的地盘。苏少听说过‘云外之境’吗?”
“略有耳闻,但是没有文字资料可考。”
艾利克斯语带嘁嘘地继续道:“梵氏这个家族,真是有着无尽的神秘魅力……”
苏阳想起梵祈烨那张俊美邪肆的脸和浑身散发的贵胄气息,梵琅瑟见到南歌时凌厉的眼锋,还有那些阴魂不散的暗侍影卫……心中不禁浮上一层灰蒙蒙的阴霾,丫头,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能不能容下你想要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