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甸,蒙东。
这里北接中国的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南近罪恶之都“金三角”,经济发展畸形的缅甸最光鲜亮眼的一座城镇,也仅仅是那数得出的几人捞银挥金逍遥骄奢的乐土,对这片红土地上更多的人来说,却意味着被金钱压弯背脊、为欲望卑微到尘埃里、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也只能混个温饱的质朴的迷茫。
在山里劳作了一早晨的丁英-库拉曼,把顶在光头上的湿毛巾拽到后颈,一屁股坐到地上。这里湿热恒温的气候,最适宜生长的庄稼,是火红的罂粟。本来今年罂粟果汁厚腻,多产了几斤,加上“双头龙”给出的收购价比往年高出了好几十块人民币,提取了汁液的果实还能托人带到中国境内,卖给各大饭店做香料,再赚上一笔,谁知这两天竟听说坤杉出了事,也不知“双龙头”会不会兑现先前说好的价格,再加上中国边检升级,晒干的大烟壳子也进不去了,真是雪上加霜。
丁英的寨子里,也有人找过那些免费送茶苗的中国专家,试着开了几片茶圃,可不久就弃之不顾了。然后他们再烧一块荒地,重新开始种罂粟。那茶苗子娇气得很,难伺候、容易被虫子鸟兽毁坏、收获周期还长,哪比得上这生猛顽强的罂粟花,适合这片土地,适合这些因为每年要花半年时间下山礼佛而只耕作几个月的山民。
“丁英,阿爹让你回去,说寨里来了贵客!”阿妹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林间鲜灵灵的露气。
丁英一骨碌爬起来,转过头看见阿妹俏生生的身形,忙拍着屁股上的草屑:“好嘞!乌媛,快帮我把背篓收好。”
两人赶回木楼时,他们的寨首父亲已经端正地坐在待客的门厅里,竹编的矮几对面坐着三个高大的外乡人,丁英吃了一惊,他认出中间一个年纪大的是阿爹贴在床头的“领袖画像”中的真人,旁边两个年轻人长相英俊,气度不凡,果然都是“贵人”。偏头想给乌媛递个眼色,叫她今天懂事点别又动歪脑筋,却见自家阿妹杏眼圆睁盯着阿爹的“领袖”左边的人大刺刺地看,还用口型对他说:“丁英,那个人好像金旺先生!”金旺-克里斯丁,乌媛的偶像,缅甸民族歌手。丁英撇撇嘴,哪里像?除了……那带点吊儿郎当似笑非笑的眼神。
范梓垣合膝跪坐在景颇亲王左侧,摸了摸突然发热的耳朵。他一面偶尔插话应承着亲王和寨首你来我往的寒暄,一面按捺住为冉素一副如坐针毡的表情爆笑的冲动,同时庆幸自己在日本除了游山玩水谈恋爱,还练就了一身“榻榻米神功”。
寨首德哈发觉冉素的异样,忙请贵客移步前院的石桌,这回,范梓垣和冉素长手长脚,几乎是狼狈地蹲坐在矮小的石凳上,颇为艳羡地看着西装笔挺的亲王依旧斜并双腿维持着妥妥的贵族风度。德哈尴尬了,亲王却哈哈大笑起来,丁英和乌媛也忍不住跟着笑出声来。
“德哈,我这两位小兄弟,要在你寨子里待段日子,等我从英国回来,再到你这儿领人。”亲王瞟一眼眼神发直的乌媛,看来这位医学专家在蒙东寨的生活不会无聊了。
德哈诚惶诚恐地应下,忙不迭地吩咐他那一对龙凤胎儿女去收拾房间。乌媛猛地回过神来,一转身闪进了木楼,丁英紧跟在她身后,甫一进门厅,便满脸惊惶状指着她:“乌媛你,你……”她这个以古灵精怪死皮赖脸著称的阿妹,居然脸红了!
那厢里,范梓垣望一眼门厅里似在嬉闹的两兄妹,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耳边飘来冉素冷飕飕的声音:“‘范圣手’,可别轻易招惹寨子里的女孩,她们要是认定你那就是一生一世,要是遇到负心汉,决计要被整个寨子的人抽筋扒皮,挫骨扬灰。”范梓垣眼神一滞,小心肝颤了三颤。
……
也许腹中的宝贝真的听到了阿娘的话,也许是因为进入了“战备状态”,南歌这一路精神抖擞,让郁垒都不禁犯起了疑乎:莫不是这女孩已经成竹在胸,想好了怎样应对这位让整个东南亚都忌惮三分的梵老夫人?想多了就萌生出几分佩服,毕竟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小丫头,连梵祈烨那样的人都妥妥地拿下了……再想想自家那位雷厉风行的“铁娘子”,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到达清莱时已是灯火阑珊,空气中漂浮着独属于这个国家的绵软的暑气。南歌在梵氏府邸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老夫人”时大大吃了一惊,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说好的“老”呢?美丽、大气、精明,就是没有半点她路上在脑子里设定的――慈祥。连个装出的慈祥的表情都没有。南歌心头不禁浮上一丝不安。
这厢,梵琅瑟也在用凌厉的眼神打量着她:一身清淡宽松的棉麻连身裙,一副锋芒难掩的美艳皮相,瞳眸像上好的缅甸金珀,望向她时没有一丝其他人眼中那种敬怯交加的臣服。好一个“珀眼狼女”!
梵琅瑟端起沉香木桌上的茶碗,呷了口润嗓子:“让她跪下。”
南歌的膝盖一酸,被人按到了地上,那一瞬她心头一沉,嚯地扬首望向还在自在品茶的梵琅瑟,她突然有种错觉,仿佛穿越到了一部八点档的宫斗戏里。而梵琅瑟翘着小指拨动茶盏的样子,就像一位高高在上好整以暇准备大开杀戒的太后娘娘。
“你应该知道我请你来的原因吧。”刚从一场伤精费神的业界联谊会抽身的梵琅瑟,并不打算跟她绕弯子:“你腹中的孩子,应该在梵氏的地盘里出生,我不希望我未来的孙子,还要为证明自己的身份大费周章。”当年范祈渊去世后,范家在遗产继承上一再为难他们母子,花了她不少精力为梵祈烨争得北欧的那片天下。
南歌怕伤了腹中宝贝,不敢大力挣扎,心情却坠入了冰点,梵琅瑟口口声声的“孩子”“孙子”“身份”,又何曾对她和梵祈烨的感受有过半分顾忌,哪怕是一点为人父母的好奇?难怪梵祈烨二十六年的人生,也积攒不出多少爱的温度。不禁望着她问:“老夫人,我很好奇,您与范祈渊之间,真是情之所至的结合吗?”
“放肆!”梵琅瑟的脸色顿时大变,角落里的郁垒暗自心惊,范祈渊是老夫人心中的那根刺,这些年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他的名字,岂容你这样叫出来!”这么久了,这个名字连她自己都不敢直呼,就这么被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肆无忌惮地喊出来,简直是亵渎,是对她的威逼!
南歌看到她突然煞白的脸色,也有些懊悔自己的冲动,也许自己低估了范祈渊对于梵琅瑟的分量,也许在龙鳞山区天生天养的后遗症,确实让她有点不通人情世故的“放肆”。于是道:“对不起……我只是不明白,我和烨之间的感情,还有梵氏灵力与“噬”,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正因为不知道‘噬’的作用原理,你和他必须分开,可是这个孩子,要留在梵氏。”
“什么?!”南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这个老夫人把她从梵祈烨的地盘带来,就是为了剥夺她与梵祈烨的爱情,还要夺走她腹中他们的孩子……
“至于感情,”梵琅瑟冷笑一声:“如果说我这一生还剩下点感情,那早就倾注在了我儿祈烨身上,你可以去问问,对于旁的人,我何曾有过一丝感情?”
“好,”南歌咬着的牙齿微微发抖:“如果你对烨还有作为母亲的感情,那现在这个时刻,是不是该关心一下,他正在做的事,他做这些的原因,还有他现在的处境?”
“你什么意思?”梵琅瑟语气寒意更盛:“我儿的能力,还需要你来质疑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身上的封印已经冲破,而且此时,‘噬力’正在激烈地震荡……”从在G国遇袭醒来的那天起,她就清晰得感知了自己体内轰然释放的“噬力”,当初那次逃离,或许潜意识里也是怀着与梵琅瑟一样,害怕伤害到他的心情,然而,当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就明白这种担忧的可笑,他们的感情已经深入骨血,而她还在自欺欺人地逃离。这一次,她也要紧紧抓住他,为了他们一家三口的未来,狠狠搏一把。
梵琅瑟却震惊在她的话中,封印一旦冲破,按照“噬力”与梵氏灵力相生相克的原理,那梵祈烨的灵力必定也在发生变化,那么……
这个时候的东非大草原,进入了一年中最激荡人心的季节,梵祈烨站在青金石镶嵌的窗台前,一言不发地听完了囚牛的汇报,依旧沉默。静声敛气的囚牛,望着窗前颀长阒暗的背影,徒然憋出了一身冷汗。梵祈烨抬起左手,向后扬扬手指示意他可以离开,他才如蒙大赦地迅速退了出来。
没有灯光的黑暗里,没有人发现,他握住木质窗框的手骨节渐渐泛白,一股锥心噬骨的疼痛,被波动不稳的情绪引爆,从灵魂深处席卷而来,逆流的血液从喉管涌出,又生生被他压回,汗水已经顺着额前滑下一滴滴落在青黑色的冰冷石面,从小修习幻术的他,太清楚这种可怕的先兆,是……走火入魔。也许从他使用幻术抹去那些G国遇袭的人记忆时起,也许从他厌弃自己的身份和光环开始,这种情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频繁,频繁到他不得不中断了与她的视频,频繁到,他不再点亮房间里的灯光。
星光清冷,映着一双渐渐失去光明的紫色眼睛。南南,你在东塔曼湖霞光里瑟瑟发抖的时候,是否也如我现在一样,因为命定要与你的分离,只感到弑天灭地的恨……